文:肖楚舟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ID:lifeweek)
01
給陌生人做飯
我們是在午飯前到達一一家的。這是一棟北京常見的老式板樓,位于年輕人活動集中的三里屯附近。一字形的狹長戶型經過改造變得敞亮,客廳與陽臺連成一體,廚房與次臥的隔墻取消,即使在初雪后的陰天,光線也能均勻地灑進屋內,照顧到角落里的綠植。
進門,左轉是廚房,右轉是餐廳。盡管我們聲稱不餓,一一還是去廚房倒了兩杯熱度剛好的溫水,端出來一小碟怪味花生。廚房不到兩米寬,三四米長,用半堵矮柜和旁邊的書房隔開,柜子上擺滿了大小不一的鍋碗,多站一個人就會有些擁擠。餐廳里一張餐桌靠墻放著,四把椅子兩兩相對。仔細看會發(fā)現,四張餐椅色調一致,但造型不同。
今年7月到12月,一一在自己家里辦了50多次“成人小飯桌”,平均一周三次,每次招待三四個人,已經有150多個陌生人走進她家的餐廳。
一一在自家廚房為客人做飯(黃宇 攝)
“成人小飯桌”不是個新鮮的概念。今年4月,一則上班族報名社區(qū)小飯桌,和小學生拼桌吃飯的新聞上了熱搜。社交平臺上很快出現了一批在家自制家常菜、給上班族送餐上門的“小飯桌”賬號。其實類似的業(yè)態(tài)早在2014年就火過一次,當時主打家常菜外賣的“回家吃飯”App被稱為“餐飲界滴滴”,后來很快因為品控、安全爭議偃旗息鼓,在2020年黯然下線。時過境遷,成人小飯桌怎么又火了?請人來家吃飯,和外賣家常菜有什么區(qū)別?大家在陌生人的餐廳里,找到了什么樣的滿足感?
一一告訴我,她在家做飯給陌生人吃的念頭始于失業(yè)。被裁員前,她是互聯(lián)網大廠的交互設計師,負責改進軟件的用戶界面。行業(yè)大環(huán)境不好,一時沒找到新工作,一一忽然覺得這是個逼自己換種方式生活的好機會,“轉念一想,從2015年畢業(yè)到現在自己好像從來沒有休息過”,做飯成了她的第一選擇。
爺爺和爸爸都是廚師,一一愛做飯是有家學淵源的。但家里就她和丈夫小陳兩個人,白天小陳上班,她一個人在家,做好的飯常常吃不完,她產生了分享給更多人吃的念頭。起初她也學著網上的模式打包外送。試運營的一個星期里問題頻出:夏天的北京高溫難耐,每次送餐都是體力考驗;上班族的時間很珍貴,需要規(guī)劃好送餐路線;送餐途中飯菜冷了,飯盒串味,分量多少不好把握,味道也不能保證。她開始覺得這件事不大對味,“本來初衷只是想跟大家分享好吃的,結果這樣一來我成了個騎手。既不能靠這個負擔生活,還把自己弄得很累”。
小飯桌成為認識陌生人的好去處
送餐試營業(yè)的最后一天,北京下了雷暴雨,提前預約的送餐取消了,只剩下一位自提的客人,一一干脆邀請她到家里坐下吃飯。她發(fā)現把客人請到家里后,不用考慮打包和送餐時間,廚房里做好的菜能按照次序,熱乎乎地一道道上桌,她找回了在家做飯的節(jié)奏和快樂。第二天,她寫下“小飯桌”試營業(yè)總結,把營業(yè)目標從“讓大家吃飽一頓飯”改成了“和朋友分享食物”。
把陌生人請到家里吃飯是件很需要勇氣的事情。小陳起初是有點擔心的,但看到這件事給一一帶來的轉變,也開始支持她。有一次客人離開后,一一拉著他說,“這是完美的一天”。“那一刻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特別感動,有種被激勵的感覺?!毙£愄氐匕堰@句話記在了備忘錄里。
對大城市里的獨居人群來說,做飯和吃飯都是難事,這一點并未隨著外賣發(fā)展和預制菜出現而緩解。去年有部日劇《愛做飯的女人和愛吃飯的女人》,講的是兩個東京獨居女子的吃飯故事。女主角小野是在東京打拼的上班族,愛做超大份料理,卻總是苦惱于一個人吃不完。春日是她的鄰居,她的苦惱是飯量太大。一天下班,小野在公寓門口碰見獨自手提四份外賣的鄰居春日,兩人一拍即合。
想認真做飯的人和想認真吃飯的人,都很難在原子化的生活里找到同頻的人。劇中小野下定決心讓春日來家里吃飯的契機,是因為男同事夸她做飯賢惠,讓她很不舒服,一氣之下買了超大份豬肉,煮了超大份咖喱,實在消化不掉,才鼓起勇氣敲了春日的門。春日愿意去小野家吃飯,是因為無論是一個人外出就餐還是和同事聚餐,總是不好意思吃飽,實在餓得難受。面對大快朵頤的春日,小野想起了自己做飯的初衷,“我并不是為了當什么好妻子還有好媽媽,我只是想要做很多很多美食,讓某個人吃了以后說一句好吃”。
《愛做飯的女人和愛吃飯的女人》劇照
一一就像一個慷慨版的小野,通過社交網絡將自家餐桌分享給更多陌生人。大家的熱情出乎她的預料,加入預定群的人數很快達到500人,有時得提前一個月預約。后來她不得不開了兩個群,合起來能有800多人。
為什么有這么多人想來小飯桌吃飯?一一覺得最直接的原因是小飯桌給人一種真實生活的煙火氣。每頓飯都由她一個人操持,菜品不一定有多豐盛,上菜節(jié)奏不算緊湊,服務也說不上多周全,但期待和溫暖正是在這種非標準化的場景下醞釀出來的。有個女孩告訴她,自己很喜歡坐在餐桌前聽著一一在廚房里烹飪下一道菜,能聽見鍋碗瓢盆碰撞、油花滋啦的聲音,“就像坐在自己家,媽媽在廚房忙活的感覺”。
跟傳統(tǒng)餐廳不同,成人小飯桌沒有固定的經營模式,訂餐規(guī)則、用餐環(huán)境和菜品配置都是一點點摸索出來的。在家常廚房里單槍匹馬地做出一桌子菜不是件輕松的事情,為了準備一頓飯,一一早晨騎車去三源里菜市場挑選上好的食材。下午開始備菜,腌制肉類,一直忙活到7點左右開餐,客人動筷子了,她還在做下一道菜,最后一個坐上餐桌,一般忙活到10點才散場。
小飯桌
小陳不參與烹飪,“她有自己一套完整的流程,我插不上手”。但他也是交互設計師,會從平時做用戶體驗的思路出發(fā)提出一些小建議,比如如何接受預約,如何在預約前與客人聯(lián)系,說明到達方式,設計菜單,一起試菜,盡量讓客人覺得方便、舒適,像去一個朋友的家中拜訪。
開始接待客人后,他們調整了房間里的燈光,因為要減少陌生人初次見面的尷尬感,就“不用看得太清楚”。原本門口和客廳的電燈開關是聯(lián)動的,小陳把它們改成了門廳亮而客廳不亮,避免客人一進門就處于過度自我暴露的不安中。開飯的時候,餐桌上方的吊燈不開,光源來自每個人面前的小蠟燭?!安挥冒涯樕系谋砬榭吹媚敲辞宄?。大家都不認識,光線暗一點,更有安全感?!币灰徽f。
我發(fā)現一一家的餐桌前只有四把椅子。做完飯,她會拉把椅子坐在桌子一頭,五個人就是小餐桌的極限了。作為“i人”,一一對社交舒適度非常敏感,“超過五個人就太多了,內向的人容易邊緣化。兩個人有點尷尬,容易冷場。四個人剛好足夠我照顧到每個人,又不至于太有社交壓力”。一張飯桌,四面落座,每個人都和注意力中心保持恰當的距離。
出于簡單衛(wèi)生的考慮,小飯桌起步階段做過套餐。后來一一發(fā)現大家來家里更想找到那種在家吃飯的感覺,套餐還是各吃各的,失去了坐在一張飯桌上的意義。她決定還是像自家人吃飯一樣,做一桌菜讓大家分吃。起初酒水是另點的,后來她把白葡萄酒加入了固定菜單,“大家喝了酒,聊天的狀態(tài)就更放松”。
《今晚是壽喜燒哦》劇照
小飯桌的菜式有家的味道,具體來說就是既有固定搭配,也會推陳出新,物盡其用,隨著季節(jié)變換。一一的招牌菜是富有四川特色的芋兒雞和粉蒸排骨,排骨用的米粉都是老家寄來的,許多客人會點名要吃這兩道。清燉牛肉她也常做,適合有減脂需求的女生,燉牛肉的湯汁可以拿來下一鍋河粉。11月天氣冷了,她連做了一個月椰子雞火鍋,也頗受歡迎。
定價是個難處理的問題。一一用最好的材料招待客人,去精品菜場三源里買菜,加上提供酒水,一桌飯菜的成本在500元左右。起初她不好意思,定價每位幾十元,后來漸漸提高到三位數,“價格的作用不在于盈利,而在于篩選客人”。一一發(fā)現價格至少能過濾掉一些純粹想占便宜、不講禮貌的客人,也能讓前來用餐的客人更加珍惜食物。
就像電視劇里面一樣,客人與主人逐漸達成“同人志”一樣的默契。春日每天吃著小野做的超大份肉丸意面、超大蛋包飯,過意不去,提出要交伙食費。小野這樣解釋,你就當我們是在做同人志吧,“同人志就是一群就算自掏腰包也想出書的人們做出的東西。我就是那種自掏腰包也想做料理的人”。春日堅持要付費,“我覺得為勞動付費,是明確價值時最簡單的方法”。兩個人最終都接受了對方的想法,小野決定用這筆錢做更多好吃的,春日也吃得更安心了。
《愛做飯的女人和愛吃飯的女人》劇照
今天的城市生活,可供選擇的社交方式很多。在一個陌生人家里的餐廳,和一群完全未知的陌生人吃飯,到底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首先是認真生活的儀式感。木恩這個月初剛在一一家吃過飯,特地挑了“小雪”的那天。她雖然是北京人,但幾年前從父母家搬出來一個人住,做飯也是糊弄。坐在一一家的餐桌前,還沒開飯,她就被器具的用心打動了,蘸料放在專用的小碟子里面,不同的菜色搭配不同形狀的碗碟,每個細節(jié)都顯得隆重?!案杏X自己被重視了?!蹦径髡f。
和木恩同一天參加小飯桌的波杰早就加入了群聊,因為價格超出心理預期,猶豫了一陣子才下單。到了一一家,那種“不值”的懷疑就消失了,她記得那頓飯吃的是椰子雞,波杰從前也買過椰子雞預制菜,下鍋加熱就好。但一一會仔細介紹食材、配菜是哪里來的,包括去菜場路上去了什么咖啡館,遇見什么事情都講出來。生活不再是結果而是有了過程。“愿意付出這個價錢的人,重點不是吃飯,而是想要一種新的社交體驗。”波杰說。
波杰說的那種特殊體驗,主要是一份信任感,包括被主人信任的感覺,和客人之間的相互信任。“在公共空間里,每個人都保持著一個相對禮貌的距離,但當主人邀請你進入她的家,就像事先暴露了自己最柔軟脆弱的部分,在關系中預先邁出了一大步。這是關系非常好的朋友才會做的事情,這種姿態(tài)會更容易讓人的關系更進一步?!?/p>
《昨日的美食》劇照
02
盲盒社交,“共餐”的情感價值
午飯時間近了,一一系上圍裙開始給我們“簡單做點吃的”。多線程作業(yè)是一位家庭廚師必備的技能。第一道是酒釀雞蛋,酒釀是從她四川老家寄來的,不是超市里罐裝的雪白米酒,煮出來有點兒發(fā)黃,雞蛋打成柔嫩的蛋花,甜味適中。我們喝酒釀的間隙,廚房里傳來滋啦滋啦的煎炸聲。一一一手端著木砧板,一手往平底鍋里放培根。煎培根的間隙,她不緊不慢地在砧板上切著紫蘇葉。保鮮盒裝著的蔥花放在旁邊備用。另一個灶頭上,小火小鍋燒著水,準備做裙帶菜蛋花湯。
做完飯,一一也端著碗坐過來,說這道培根紫蘇飯是她剛發(fā)明的新菜式,還沒有給別人嘗過。我忽然感覺這碗清淡的拌飯珍貴起來,不由得放慢了咀嚼速度。
《萬?!穭≌?/p>
一一不是個健談的女主人,“剛開始做的三天,我說的話能抵上過去三年的量”。后來她發(fā)現,大多數客人都是“i人”,在社交網絡上處于小透明狀態(tài),“很多人的id是隨機生成的亂碼用戶名,或者是momo大軍里的一員”。她記得有一個女孩在深秋來她家吃飯,穿著一件過度單薄的外套,瑟瑟發(fā)抖,她告訴一一自己太久沒有出門,忘記了外面應該是什么天氣。“現在人和人太缺乏真實的連接了,那可能是她很久以來第一次和陌生人接觸。”一一感慨。
來小飯桌吃飯的多半是城市里獨自生活的女孩。一一起初招待過男生,也接待過情侶,后來覺得氛圍不大理想。情侶的問題是排他性,“如果有兩個人的關系過于親密,很容易讓其他人覺得被排除在外”。而男生在場,女生很難在短短一頓飯的時間里敞開心扉,話題范圍也一下子縮小了。反過來說,這對男客人的要求也很高?!俺鞘悄欠N特別有同理心,或者性別平等意識很強的男生,否則他們也會覺得不大舒服?!币灰徽f。
小陳能理解不接待男生的規(guī)則。一是男性很少有這樣深度感情交流的需要,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會擔心陌生男性來家里總歸不大安全。為了配合女生餐桌的規(guī)則,有客人用餐的時候,小陳會提前離開去公司加幾個小時班,10點后才回來,自覺讓出空間,“好讓客人都覺得自在一些”。
《喜歡你》劇照
唯一一個打破“只接待女生”規(guī)則的客人是一位重慶嬢嬢。她是7月份最早的一批客人,預約的時候只說要帶個小朋友過來一起吃,來的前一天,她才說明要帶來的是自己的侄兒。一一起初有些不高興,心里還有點防備,“嬢嬢是不是要帶侄兒來相親?”于是讓其他客人改期,單獨招待了他們。
聊天中一一才得知,男生受過校園霸凌,和人溝通有些障礙,這次來北京也是看病的。嬢嬢算是和他關系比較好的長輩,想用小飯桌這個形式讓他邁出和外界交往的第一步。吃著吃著,男生好像放松下來,雖然不主動說話,但也會好好回答一一的問題。走了以后,嬢嬢說謝謝一一,那是侄兒這段時間吃得最多的一頓。
“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飯桌上遇見了什么樣的人。”好幾位小飯桌的客人這樣告訴我。從預約開始,小飯桌就注定是一場盲盒式的社交體驗??腿藗冊谌毫睦飯竺A約成功以后,一一會挨個私信通知,但在用餐之前,她不會拉微信群,也不去了解客人的背景,“我覺得保持那種開盲盒的狀態(tài)很重要,能帶來更多期待和驚喜”。
陌生人之間的交流更真實,這是嘗試過小飯桌的人共同的感受。小飯桌不是基于行業(yè)、興趣和身份組織的活動,是“吃后即散”的臨時約會,就像一個個隨機組成的家庭,充滿多樣性的食客能為彼此提供想象不到的新體驗。
跟身邊的點頭之交比起來,只有一頓飯交情的陌生人反而更加給人坦誠的感覺。程程是小飯桌的常客,幾乎每個月都要預約一次。她的工作是人力資源管理,因為總是負責面試、裁員、仲裁這樣的工作,漸漸放棄了和同事深交的想法,“一旦涉及切身利益,人性很容易暴露出來,大家變得睚眥必報”。在陌生人中間,她反而覺得能放松說話,“沒有利益沖突,我發(fā)現每個人都可以很善良”。
《一人露營》劇照
或許因為沒有后續(xù)的人設壓力,也沒有任何實用主義的訴求,大家都脫下了熟人社交里的面具,一下子把憋在心里不能說的話往外掏。飯桌上的話題從自我介紹開始,半頓飯就能深入到失業(yè)、劈腿、女性主義。程程記得吃飯的時候,坐在對面的女生突然看著手機眉頭緊皺,“如果沒理解錯的話,我應該是被分手了”,接著說起自己和伴侶之間的糾葛。整桌人都開始陪著她出謀劃策。還有個客人忽然說起自己剛剛離婚,分享離婚以后看過的書,驕傲地告訴大家,離婚讓她更關注自己的情緒了。
小飯桌上的人幾乎沒什么交集,對彼此的工作生活充滿好奇和開放的態(tài)度。程程告訴我,她從沒想過別人那么希望了解她每天耳熟能詳的專業(yè)知識,比如年終獎的計算方法、怎么和老板討價還價、勞動仲裁流程,她在飯桌上進行了一番科普。木恩畢業(yè)后換過好幾個行業(yè)賽道,感覺自己沒什么職業(yè)積累,陷入迷茫期。在小飯桌看到大家都換過不同工作,不再覺得自己被困在焦慮牢籠里了,“如果有一天我要面對失業(yè),是不是也不用特別慌張,反而可以換個思路,嘗試做一下我之前想要做的事情?去過小飯桌以后,好像心里面會稍微放松一點點”。
單純因為一頓飯聚集起來的人,更容易因為找到共同點而驚喜。程程記得飯桌上大家說起最近聽過的播客,發(fā)現四個人都聽過“無人知曉”電臺的一期“讓萬物穿過自己”。那感覺就像中獎了一樣興奮。波杰提到,女孩們聊到新上映的《芭比》電影,她注意到客廳里的音箱開始播放比莉·艾利什唱的電影主題曲《What was I Made for?》,“一下覺得被擊中了”。后來才發(fā)現,是一一聽大家聊到動情處,悄悄在手機上切換了BGM。
《昨日的美食》劇照
都市里面,人的距離很遠又很近。一一的冰箱上貼了一張瑜伽班的畢業(yè)證書,她說有個客人來了以后才發(fā)現,兩個人去的是同一家瑜伽館,卻從沒碰過面。還有客人在飯桌上碰到了自己的初中同學。偌大的城市里,一點小小的奇遇都能打破日常生活的軌道,讓人雀躍。
一頓飯過后,一一會為大家拉一個微信群。有的群會繼續(xù)聊天,也有的群就此沉寂。木恩和一一成了會一起參加其他社群活動的朋友,波杰和程程不咸不淡地在群里分享著最近聽過的音樂或者看過的書。一一覺得這樣的狀態(tài)很好,說明大家都沒把這件事變成社交負擔。
坐在一張餐桌上吃飯,是人類非常重要的社會性活動,人類學里有個專有名詞叫“共餐”(commensality)。飲食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曾經提出“破譯一頓飯”理論,認為每一頓飯都是結構化的社會事件,共餐意味著一個群體的成員在一個指定的地點和時間聚集在一起,進行一種共享、互惠的行為。即使平時不一起吃飯的人,也能通過共享一頓飯,在一段時間內分享同樣的感覺,這主要是歸功于共餐的秩序、儀式和好客。
道格拉斯的分析能夠成立的前提是,大家仍然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實際上現代人好好吃飯的機會越來越少。克勞德·格里尼翁(Claude Grignon)在《共餐與社會形態(tài)》(Commensality and Social Morphology)里為此深表擔憂。他認為家庭成員的共餐生活強度可以被認為是群體整合度的一個指標,但城市生活讓越來越多單身成年人缺少家庭共餐的機會,陷入了無可自拔的孤獨,“這種生活將變得危險甚至可能致病”。小飯桌的誕生,就像在飲食流于形式的現代生活里恢復了“共餐”傳統(tǒng)。像小野敲開春日的門邀請她去家里吃飯,順便也開啟了一段從相見不相識的鄰居,到暗生情愫的戀人的情感旅程。
《周日晚上左右》劇照
一一不是唯一在城市里給陌生人做飯的女主人。這樣的成人小飯桌,在北京至少有三家,滿足著不同人群的共餐需求。波杰也研究過別的小飯桌,她發(fā)現主人的年齡、職業(yè)經歷和背景潛移默化地決定了客群屬性。另一家小飯桌的主人更年輕,前去吃飯的多是大學生,一次招待七八個人,有種開派對的氛圍,但是她感覺不大想去,“她們還在苦惱績點、實習、找工作,那離我太遙遠了”。
算下來,小飯桌的收入不能當作維生手段。一一另外找了一份餐廳的兼職,一周開三天小飯桌,另外三天去打工,“想看看把做飯這件事當職業(yè)做感覺怎么樣”。小陳覺得小飯桌太辛苦,始終是一個人生過渡期,前兩天在回家的飛機上,他發(fā)現一一的右手粗糙了不少,“還是挺心酸的”。他覺得或許不久以后一一還是會去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但小飯桌改變了兩個人的心態(tài),“我們現在特別佛系,一切順其自然,做好眼前的一頓飯就好”。